一位一生都在研究“大历史”的历史学家,为什么会在90岁的时候,转身来写自己的家族故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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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届上海书展期间,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罗新、仇鹿鸣在朵云书院旗舰店,以“大时代与小人物”为题,介绍了海外历史学家王赓武和他的妻子林娉婷合写的《王赓武回忆录》,并向现场读者分享了何为历史学家眼中好的个人回忆录。
王赓武一家三代在新加坡,此后不久全家迁往澳大利亚(摄于1968年)
今年93岁的王赓武出生于印尼泗水,少年时期在英属马来亚的怡保度过。王赓武的父母分别出身江苏泰兴和镇江的大家族,和当时大多数华人一样,他们都以为海外只是中转站,一心想着待到局势好转,就回到中国。为了能在经济上有能力回国,他们甚至只养育了王赓武一个孩子。
当时在南洋的华人,绝大部分都从事辛苦的底层工作,子女也被送进华文学校。王赓武的父亲王宓文毕业于国立东南大学,他让王赓武自小在当地接受良好的英文教育,在家又像传统的士大夫家庭一样,传授他中国古典教育。后来,因日军入侵东南亚,王赓武不得不辍学。此后有几年时间,他都在街头游荡,学会了广东话、马来语、客家话、闽南话,对殖民地错综复杂的“华人性”有了最初的领会。
1947年,王赓武一家终于抵达南京,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在家乡安居下来,后来王宓文病重,夫妻俩提前返回马来亚。1948年底,王赓武也因为内战而被迫中断国立中央大学的学业,返回怡保。遥望多年的故园彻底远去后,王赓武不得不重新寻找家国认同。他试图让自己认同于即将解除殖民统治的马来亚,来到新加坡的马来亚国立大学就读,并在那里遇见妻子林娉婷。她比王赓武小3岁,生于上海,在槟城和新加坡长大。
王赓武的回忆录共两卷,上卷《家园何处是》回顾了对他影响至深的父母家世,以及在南洋的童年和青年成长经历,其中一部分内容来自母亲丁俨的记录。1993年,丁俨在临终之际,将1980年用极为工整的小楷完成的《略述我五十年之回忆》留给王赓武。“她说她有好多人生故事想让我知道,但我们从未久坐长谈,因此无法好好把故事告诉我。我满怀悲伤捧读回忆录,因为从未听母亲当面讲述而错过了她人生里的好多环节。”
下卷《心安即是家》由王赓武与太太林娉婷合著,讲述他们青年时期在马来亚、英国求学,学成后在马来西亚、澳大利亚等地治学与生活,在不确定的时代洪流中,如何最终找到“家”的归宿感。
王赓武与太太林娉婷(摄于2019年)
在谈及写作缘起时,王赓武说,他和父母同住一城的时间,除开1948年间的9个月,只到19岁为止。他觉得应该告诉自己的三个孩子,他们所处的时代与父辈那个年代的不同,同时,回忆录也是为自己而写,“因为过程中我努力回想父母当年的样子”。
之所以决定把这些本来很私人的家庭故事出版,是有一次王赓武在新加坡碰到一群文史工作者,他们让他意识到过往历史里的个人层面。“我大半辈子都在研究历史……然而我感兴趣的道理总是如此宏大,甚至令人生畏。即使读到王侯将相和市井小民的人生,我看待他们时也保持批判的距离,希望从中学得更大的教训。”但这些从事文史工作的朋友提醒他:“我们夸夸谈论历史的重要性时,其实无感于亲身经历某一历史时期的人们是什么感受、有什么想法。我们往往诉诸文献,试图以此捕捉苦与乐的时刻,尽管这有助于我们想象他人过往的片段,但我们太缺乏人们实际经历的故事。”作为一名历史学家,他也希望可以通过自己的写作,鼓励更多人分享人生。
“上卷英文版标题是‘HOME IS NOT HERE’,翻译得很好,‘家园何处是’,就是我的认同不在这儿,在哪儿?不知道。这是一个很沉痛的话题。到了下卷,写大学、婚姻生活,以及职业生涯,题目就变成了‘HOME IS WHERE WE ARE’,我们在哪儿,家就在哪儿,用后来70年回答了前面20年的困惑,这是全书非常动人的地方。”罗新说。
此次讲座的题目“大时代与小人物”,是罗新和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陈飞雪一起商量的。他解释说,王赓武在学术等级制度里面,当然是大人物,但跟政治上的大人物、财团老板,特别跟他所在的时代、他所关怀的问题比起来,就是小人物,力量有限,对历史所发挥的作用也是微不足道、微乎其微。
“‘大时代’是我们很难扛得住的,比如突然新冠就来了,没有人能扛得住它,但是每个人有自己的行为、行动,每个人要对自己的行动负一定的责任,要怎么样过完自己的人生。王赓武当时所处的环境,不比中国内地同代知识分子面对的环境恶劣,但他最后成为东南亚地区屈指可数的华人学者,他的性格、特点,都是很有意思的。”
活动现场,一位读者还问,历史学家写自己的历史时,是不是会写得更好?罗新否认了。他说,历史学家写的回忆录中,像《王赓武回忆录》这样的吸引他阅读的作品其实比较少,很多人容易陷入“自己没有什么值得进入正史去”的史学观,觉得一生没有经历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,没有什么值得写的。
罗新说,近年来他读过的最好的回忆录,就是《一百年,许多人,许多事:杨苡口述自传》,“杨苡先生不是一个好的文学史家,或者历史学家,学术生涯也有很多遗憾,她就是个很好的翻译。但是那本回忆录我觉得是她一生当中最好的作品。她记忆力更是惊人,那么多细节,那些细节是很棒的,未来的历史学家一定会引用。所以受过史学训练不一定写得很好,他们被自己的专业判断、被自己的价值观所束缚,更多要考虑记忆的价值,考虑史学价值,这一来就限制他们对自己的记录。”
针对近年来日渐兴起的民间个人史书写,罗新也认为,写得好坏与是否受过史学训练、是否在学术体系下工作关系不大。“杨本芬的‘秋园’三部曲我觉得就是很有意思的作品,它们当然叫小说,但我们知道其实写的是真实的历史,只不过换了一种方法而已。”
他说,要是十年前,《秋园》这样的书是不会出版,且一版再版的。“有些书被人注意到,是时代的原因。这十年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很多普通人、小人物,都把遭遇过的种种不幸说出来了。任何作品能够成为经典,一定是呼应了时代的某种需要。”
《王赓武回忆录》
(上卷《家园何处是》,下卷《心安即是家》)
[澳大利亚]王賡武、林娉婷 著
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2年8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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